我們很高興這一週能夠邀請藝術家和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學院助理教授尹麗娟接受訪問,並探討了自己在香港成為一位陶瓷藝術家的歷程。
方由美術:方由(簡稱)
尹麗娟:尹(簡稱)
方由:你是如何展開追求藝術發展的道路?
尹:其實過程也是挺轉折的。小時候,母親看見我所繪畫的東西便說:「這個女兒將來一定會成為藝術家。」而這句話深深烙印於我的腦海裡。
雖然我在中學跟是修讀理科,而預科A-Level(即高考)也是修讀跟理科相關的學科。但當我要投考專上學院的時候便想到,究竟我應該選擇香港中文大學的藝術系,還是香港理工大學的設計系呢?當時我覺得修讀理工大學的設計系給人感覺較新潮,若是修讀中文大學的藝術系的話,我將來便會因而成為一位教師。可是,我當時有點抗拒投身與教學相關的行業。所以,我往後在香港前理工學院修讀了最後一屆的工作室陶瓷高級文憑。
其實在中文大學(中大)唸書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本人並不是一個計劃周詳的人,同時我那時在不少哲學課堂旁聽,因而萌生想法:既然我已經是自由工作設計師,那我何不直接投考中大呢?
方由:你當時是從事產品設計嗎?
尹:其實是紡織品設計。
當我考進中大後,便發現了另一片新天地,並慢慢地發展自己的藝術之路,及後亦在中文大學修讀藝術系碩士。
而我也做過不少與教學相關的兼職,例如在香港中文大學、香港藝術學院以及香港浸會大學等任教。當時我在四處教授陶瓷,從中獲得了不少藝術經驗。而這份工作(在香港浸會大學任教)便是我在中大(碩士)畢業後第一份全職工作。
我當然喜歡創作。我在修讀碩士課程的時候,都是跟同學們非常認真地看待藝術創作這回事,例如在研討會裡討論關於創作的問題。我記得當時甚至有同學在討論時不禁哭了起來,這亦反映大家是非常認真對待創作,要不,亦不會考慮走上創作這條路。大家不會顧慮有關讀書和工作的分別,而是保持同一個路向前進,而我也幸運地遇到一些機會,得以讓我繼續發展下去。正如我剛才所說,我並不是一個有計劃的人,所以並沒有故意規劃自己的職業取向,反而是跟隨自己的心意和直覺走下去。
方由:你有嘗試於陶瓷的作品裡找出其當代性的脈絡嗎?
尹:陶瓷的當代屬性也是我經常思考著的東西,例如當我在唸研究院的時候,便會思考究竟陶瓷是什麼?而我在教授其文化和技術的時候,我會看重它們(作品)的手感和泥味等等,因為這也是它的其中一個特色。至於陶瓷和當代藝術之間的分歧,也是我經常思考的問題。我會透過自己的創作思考陶瓷的本質,因為它本身是一種以物料作基礎,亦是以物件為基礎的媒介,兩者都是製作陶瓷的必要本質。而陶瓷的製成品通常是一件實物,這可能是與當代藝術的最大區別,因此考量製成品的手藝是否很重要?我將它分拆成不同部分思考,譬如手感是否重要嗎?物料(陶泥)是否這樣重要嗎?但是,我並不會放棄陶瓷的本質,我會發展其創新性,並保持陶瓷原有的本性。
那時候人們都問我,為什麼喜歡用小孩子的手掌作為創作主題?我說:「不是的, 其實那是我的手。」因為陶瓷燒成後便會收縮,當你重複倒模再燒製後,它便會再縮小。當我不斷重複這些工序的時候,便想像它會否縮小到像一顆舍離子般細小呢?後來我不斷試驗,便發現原來就算陶瓷縮小後也會看到手的型態。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驚喜的發現。
而這件作品是我在丹麥作駐地藝術家的時候所創作。我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容易害羞怕生的人,特別是當我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是,我挺喜歡那幾趟旅程,因為啟發了我不少,讓我開始發展一種屬於自己的做事方式,不論是在外面工作,還是在自己的空間工作。
而我一直也有思考倒模這個技術,並思考它能夠達到什麼效果呢?這和我剛才所說的手藝有關連,因為陶瓷的手感很重要,但倒模會減掉手感。而當你用現成物倒模,會借了現成物本身的含意到自己的作品,但同時我把物件轉化成另一種物料的時候,就是轉化成泥的時候,會否又轉變了它的意義呢?讓我經常有這種把兩方面轉換的想法。
關於這件作品的誕生,其實是我發現了有光源從屋頂的窗戶照射進來,而屋頂並那裡沒有照明燈,漆黑一片。而這個倒模正是光源透過窗戶照射進來的形狀。所以我在想:如果我替這扇窗倒模,便等於重塑了這道光源。然後我放棄使用石膏,直接將泥板貼上窗戶,再運用手建的方法, 裁剪成光源的形狀,那就成為你現在所見的作品。
我曾經有一段時間經常製作倒模,例如當我看到某些物件,便會有著想替它們倒模的念頭,因為我想看看它們倒模後的形態是怎樣。
丹麥是一個島嶼,也出產了很多不同種類的魚類(罐頭),我把魚類罐頭倒模後,便拿掉罐頭上的文字說明,但是,那些丹麥人仍可從它的形狀辨認出它是屬於哪一款魚類罐頭。他們看到作品後,便很有興趣地逐一辨認它們是屬於哪一款,例如說:這是鯖魚(罐頭),那是沙甸魚(罐頭)等等。
這個項目也挺好玩。當時我在灣仔與一些國際藝術家以及十個本地藝術家一起創作。我在灣仔的一間書店看到一本唐詩,並看見李白所寫的一句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當我看到這兩句,便覺得(意境)與灣仔的環境很貼切,因為灣仔是一個轉變很快的地方,幾年間的轉換已經變得大不同。而此句正在描述一些「存在與不存在」的狀態,並跟我所思考的東西有著莫大關聯,就像以前一些固有的事物正在漸漸消失。然後,我便去灣仔尋找一些店鋪或是街道有著凹凸字樣的招牌,並運用泥將其複印。其實我在晚上都是靜悄悄地拿着一把梯子四處工作,因此也曾被警察上前查問。所以,此作的概念都是來自於公廁以至花店所懸掛的招牌字樣。
我一開始有幾個想法,但我並不知道最後的結果會變成怎樣。我只是放手讓事情自然地發生。我造了一些很薄的泥板,它們已經是燒好的狀態,我把它們拼湊成一個與衙前圍村的單位一樣的大小,然後在中間栽種了一盤花,並用陶瓷做了一個澆水器。當你要澆花,便要踏上泥板,然後就會導致泥板碎裂。若要希望花兒繼續生長,便要繼續如此澆花,其中的代價就是需要捨棄一些東西來成就這件事。若你不這樣做,盆栽可能便不可以開花。我最初也鼓勵人們澆花,但他們不敢去嘗試,然後當他們真的需要踏上泥板時,卻表現得很興奮,例如有些人以三級跳的方式跳上去,甚至在上面跳舞,同時衍生了一種泥板碎裂的聲音,並從中帶有破壞感。
那時候我外遊了,剛好避過十號風球來襲。當時我以為整件作品會因而碎裂,我一直以為颱風過都沒了。然而我在展覽最後一天收拾東西的時候,卻發現整個面貌才得以呈現,我記得當時還高興地圍著它跑了好幾個圈。
我自己不傾向建立主張,例如像是「城市化就是不好」那種說法,我不會這樣做。
方由:即是說你不會主動提出一個主張,然後找一些證據支持其理論?
尹:沒錯,我反而是想呈現一些想法,就如一個啟示。
方由:但是這系列的作品是沒有燒製出來。
尹:我一方面是沒有燒製過,另一方面是它沒有經過石膏倒模這步驟。所以,你會看到有些細節是反轉了。這件作在2014年正值佔中活動時所創作。因為香港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反而想做一些比較正面的作品。我經常看到一些植物在水泥中生長,加上這部(音樂播放器)機器是我第一部儲錢買下的,當中並包括一些亡父所留下的機器,如他生前用作收聽球賽的收音機等。這些物件通常跟聲音有關。而我將它們當作箱子看待,把植物的種子撒在裡面。這些箱子在整個展覽裡,由還沒有長出草來,到最候生長茂盛,甚至最後連草也變黃了。而整個生長過程都在展覽中完全地呈現出來。
我看到一些日本式的小包裝,然後為它們進行倒模。但是,日本的陶瓷工作室通常以手造或拉杯性質的形式居多,所以當他們看見我在倒模,便會感興趣過來觀摩,特別是做現成物的倒模的時候,特別吸引身邊的人過來觀看,因為大家可以當場比較物品的真假。
方由:因為每一個人對於實物的模樣應該是比較熟悉。
尹:沒錯,就是可以比較能辨別物件的真假,所以人們每天都走過來看觀看。
我將博物館變成一家百貨公司的模樣,所以叫MEGartSTORE。當時我負責食物及飲品這部分,我將這兩個概念換轉了,就是把超級市場的貨品當作展品放到博物館裡,並以彩虹色調進行排列。我嘗試到City’super市場部詢問過,就是可否讓我做一個這樣(概念換轉)的項目,然後他們竟然接受了。
到了光州後,我察覺他們商品的色彩大多是非常繽紛,讓我想起之前所做的作品,並思考能將它們再度延伸下去。我最滿意的部分就是能將它們帶離光州博物館,就如圖中展示的作品一樣。我找了一個造青瓷的大師,而他願意讓我們共用他的工作室,我並在那裡做了一批作品。它們也是反轉的(沒有經過石膏倒模)。我在網上買了一些貨品的包裝,偽裝成店舖實貨一樣。然後我再去尋找不同的店舖,把這些作品都放到那兒。
方由:這個作品也是很有趣。
尹:但當時還是做不到「賣東西」這個部分。
我在那段時間經歷了很多事情。最初我想在坪石邨開設一間店舖,卻需要經過房屋署的招標程序來申請。所以,我們就這樣照著投標,結果卻出乎意料地失敗了。我後來想起一位在坪石邨經營士多(小賣店)的大叔。縱使我倆並不相熟,但當我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後,他說:「要是你想,可以把作品放在這裡展出。」那時我感到非常喜悅,以為可以將作品放到他那邊一直展出下去。可是,他後來又卻跟我說不想與我合作了,因爲我希望作品能真的賣出去,然而大叔卻害怕麻煩,所以他便說了一句:「不做了。」我見狀便立即聯絡一位經營畫廊的朋友,他表示可以借出一間舊有的畫廊空間讓我展出作品,後來這系列便成功在上環那邊展出。我往後再次請求士多店大叔,他便答應讓我在坪石邨繼續展出,使這系列作品得以在兩個地方同時展示,事情的發展最後比我預期中要好。
方由:那麼在坪石邨展出的作品可以出售?
尹:可以呀,這是可以出售。
方由:原來如此,怎麼我都沒有想過去那邊(坪石邨)買呢?現在這些作品都是我(在上環)買回來的。
尹:這個是作品屬於畫廊展覽的其中部分,作品是以實物的原本價錢出售,而它們在畫廊這個環境下卻產生另一種意義——就是藝術作品竟然可以這麼便宜。
方由:那麼你對於銷售一事,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期望?
尹:其實我還沒完全消化整件事情的始末,因為人們瘋狂搶購藝術品這行為,看上去真的非常有趣。他們竟然一大清早便去排隊購買作品,甚至有些人是第一次當收藏家,大家對於作品也有很多不同的聲音(評價)。而我在臉書(FACEBOOK)上找到了很多顧客購買作品候所拍的照片,就如現在簡報上展示的那些。
那時候我還沒認識你。
方由:對,你都還沒有認識我,其實我們也有購買妳的作品。
尹:人們買了那些作品後,便會(如實物對待)把它們放到廚櫃或冰箱裡,讓作品的價值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自我延伸,看著真是非常有趣。
這次展品的銷售過程,讓我反思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作品背後的價值和金錢可以互相對調嗎?例如愛可以轉換成金錢嗎?傷心可以轉換成金錢嗎?這些想法常常在我腦海裡浮現。最新的項目叫「童珍百貨」,這作品也是在思考價值轉換的問題——如果我們一直把價錢轉換變成其他事物,那麼應如何將它換成一種人文關懷?
方由:「童珍百貨」現在於香港美術館展出,美術館現已重新開放。
尹:人們需要捐錢,才可以憑收據「收養」一件玩具。